藍天蒼谷

【一期三日】和三盆糖　

09

轉眼間便到了小狐丸要離開東京的時候。小狐丸搭乘一大早的火車，本不想讓三日月早起到車站送行，卻終究沒能攔下從來隨心所欲，有時卻又執拗非常的弟弟。

九月末的秋意漸濃，早晨的風已經帶有明顯的涼氣。三日月天未亮便已起床，將煮好的米飯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放涼之後淋上醋，拌成醋飯再塞入已經提前處理好的豆皮中；另一半的米飯則趁熱拌了鹽巴，捏製成三角飯糰，用竹葉包好、繩子捆好。忙完了這些，三日月看看時鐘，暗暗叫了聲不好。他趕緊將手洗乾淨，把昨天便買好的大福拿了出來，又找出一塊包袱巾，手腳迅速的將食盒與大福用布巾包好，從衣櫥裡拿出一件茄紫色的羽織套上，抱了要給小狐丸的東西便匆匆出了門。

三日月抵達車站時，火車雖然還沒有進站，但車站前的廣場已經聚集了不少要搭車的旅客。他四處張望了一陣，很快便看見依照約定在騎樓等待的小狐丸。三日月穿過人群，離建築物還有一小段距離，便已經看見在騎樓等著他的兄長提著皮箱，朝著自己揮手，並走過來迎接。

「怎麼還帶了那麼多東西。」小狐丸皺著眉拿過三日月手上的包袱，拉著對方走進了騎樓。天空有些陰沉，或許不久後便會有場小雨。

「怕小狐在路上肚子餓呀！」三日月答道：「黑色的盒子裡是稻荷壽司，另外也準備了你喜歡的大福當點心喔！」

「至於我手上的，則是可以保證讓你吃飽的飯糰呢！」

「車站又不是沒有東西吃，就這麼擔心我會餓得受不了？」小狐丸笑得無奈，問：「你自己做的？」

「大福是鶯屋的點心，壽司和飯糰則是我做的。」三日月笑了笑，將手裡用竹葉包好的飯糰放到小狐丸捧著的包袱上：「所以小狐一定要吃完喔！」

「你啊……真是，何必這麼大費周章？」小狐丸放下手裡提著的皮箱，空出手來捏了捏三日月的鼻頭當作小小的懲罰，說道：「我會吃完它們的。」

三日月滿意的點點頭，開啟下一個話題：「你到京都之後直接回部隊嗎？」

小狐丸搖搖頭：「沒有，今天回去可以先休整，明天才回軍隊報到。」

「怎麼了？」

「沒什麼。」三日月問：「所以新年的時候，小狐能回家囉？」

小狐丸想了想，才回答：「應該可以，如果沒有臨時指派任務的話。」

「那真是太好了！」三日月笑彎了眼：「很久沒和小狐一起搗麻糬了！」

「我可是十分懷念小狐的手藝呢！」

「就你只想著吃。」

火車進站的汽笛聲傳來，還在站外與家人朋友道別的旅人紛紛與他們道別，往車站內移動。

「啊，小狐你該進去了。」三日月眨眨眼：「不然到時候人多，就不好找位子了。」

「不急，雖然不是軍列，也不用擔心位子被人占走了。」小狐丸伸手捏了捏三日月的臉頰：「還是你覺得我會乖乖被欺負呢？」

「啊啊，那我還是擔心小狐會不會去欺負人吧？」

「說什麼呢，我也不會無端去欺負人。」小狐丸裝出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倒是惹來三日月的笑聲。

「是是，小狐一直都是以禮待人呢！」三日月朝著小狐丸略略張開手，道：「那麼，注重禮貌的小狐是不是能在上車之前，給身為弟弟的我一個離別的擁抱呢？」

「當然。」小狐丸的笑容更深，將手上包裝好的食物放到一旁，然後伸手將三日月擁入懷中。

一期一振站在車站另一側的柱子後，臉色鐵青。他看著自己的心上人主動向那位曾經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白髮男人討要擁抱，舉止親暱的那般自然，讓他不由得感到不是滋味。他向三日月表明心跡、兩人成為情侶已經數月有餘，除了少數幾次由自己主動索要的吻以外，兩人一直謹守著禮法界線，更不用說三日月連主動牽起自己的手都未曾有過，更何況主動索要擁抱。

盯著兩人的金色眼睛隱隱燒著火，一期一振看著他們分開，笑著道別，白髮男人還伸手揉了揉三日月的頭頂，直把人逗得呵呵笑，所見到的一切都讓他備感憤怒與失落。

火車即將出發的汽笛聲再度響起，催促著還未上車的旅客加快腳步。小狐丸一邊聽著三日月的叮嚀，一邊不動聲色地尋找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沒有移開的視線。那樣灼熱直白的目光毫不掩飾，反而讓小狐丸覺得有些躁動。若是衝著自己來那便容易處理，但是就怕連帶傷害了眼前正叮嚀自己要吃飽穿暖的弟弟。

腥紅色的眼睛最後在柱子後方的陰影裡找到了視線的來源。小狐丸認出了站在柱子後面，臉色不佳、眼神閃爍著怒火的男人就是自己剛到東京時，在三日月的住處見過一面的男子。他微微瞇起了染上一層不悅的眼睛。

小狐丸隱去眼底的不悅，收回視線時，三日月正好結束了他的叮嚀。

「小狐，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喔！」三日月抬頭看向自己的兄長，說道：「一路順風。」

「嗯。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小狐丸一手提起行李與吃食，一手攬過三日月的肩背，將弟弟壓進懷裡，然後落了個清清淡淡的吻在對方的髮旋上。

「我走了，你也快回去吧！」小狐丸鬆開攬著三日月的手，又叮嚀了一句：「記得找時間去領西裝。」

「知道了，快去吧，再不走真的趕不上火車了。」三日月推了推自己的哥哥，說道：「遲到被罰也不好。」

小狐丸應了聲，最後又捏了捏弟弟的臉頰才轉身趕往月台。三日月站在原地目送兄長，直到他的身影被建築物遮擋的再也看不見之後，才轉身邁開回家的步伐。

一期一振看著三日月離開，腦海裡卻全是方才他們兩人的互動畫面。雙手緊握成拳，他想上前將笑得如沐春風的戀人拉住，詢問對方那個男人究竟是誰，為什麼他們能夠如此親密。但是最終，一期一振只能站在原地看著三日月越走越遠，而他既踏不出一步，也喊不出一個音節，無法將人留下。

懷揣著痛苦不安的心情回到宅邸，一期一振坐在書桌前，直盯著一桌的信件、紙籤與書籍發愁。他相信三日月對自己的感情是真摯、不帶一點虛假的，但是他與那名白髮男子共進午餐、有說有笑，甚至擁抱的畫面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現在腦海，直接將他推入難解的矛盾當中。直到日暮西垂，一期一振終究不知該如何向三日月討要答案。他輕嘆一口氣，伸手拿起放在一邊的和歌集翻閱，卻是字字皆入目，句句不入心，讀得百般無味。

消沉數日，一期一振才提著一瓶精挑的清酒、點心以及一些小菜前往拜訪三日月。仲秋傍晚的風已帶著明顯涼意，一期一振站在書鋪門前躊躇良久，才在無數次深呼吸後，終於抬起手拉開了拉門。夕陽餘暉灑進昏暗的店舖，斜照出來訪者的影子。

「三日月先生，您在嗎？」一期一振拉上了門，一邊往裡走一邊喊人。

當他走到通往內室的階梯時，三日月剛好拉開了隔絕書鋪與起居處的紙門。

「唉呀，一期君，你來的正好，剛好趕上晚餐呢！」三日月笑了笑，道：「先進來吧，坐一會便能開動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一期一振應聲：「我正好也帶了清酒和一些佐酒的小菜，點心也能夠充當飯後的甜點。」

三日月笑得開心：「甚好，甚好，你先自便吧，我很快就好。」交代完，他便轉身往後方的小廚房離開。

一期一振脫下了皮鞋，踩上內室的榻榻米，金色的眼睛很快便被掛在一邊牆上，還沒有被收起、全新的一套靛藍色西裝吸引了視線。他只楞了一會便回神，有些落寞的眼睛看著自己熟悉的房間裡沒有再多出其他的擺設，讓一期一振不由得鬆了口氣。

他將手上提著的酒水食物放在矮桌旁，正想到小廚房裡去拿幾個小盤子來裝下酒菜時，三日月先捧著兩個湯碗走出來了。

一期一振趕緊上前接過其中一個碗，熱騰騰的湯麵自然燙手，他不禁有些責怪道：「您不用一次端兩碗的，大可以呼喚我進去幫忙，三日月先生，要是燙到了怎麼辦呢？」

「這不是沒事嗎？」三日月笑了笑，但是對於年輕戀人擔心的認真神情，他也不好敷衍過去，於是還是開口認錯：「下次我會注意的，一期君。」

兩人將湯碗放到桌上，一期一振讓三日月先坐，自己便轉進小廚房拿取餐具、酒杯與碟盤，手腳俐落地將自己帶來的吃食擺上桌之後，一頓簡單卻豐盛的晚餐便隨即展開。

席間，兩人偶有對話，但是多半由三日月開啟話題，一期一振的回應雖不算冷淡，卻也有些心不在焉。三日月自然察覺到年輕戀人的狀態有異，想開口詢問，卻又拿不定主意該如何問起。直到兩人將主食用畢，三日月才伸手拿起酒瓶，將兩人面前空置許久的酒杯斟滿。

「一期君最近很忙吧？」三日月拿起酒杯，淺嘗了一口：「嗯，好酒。」

「不，最近的工作量不算多。」一期一振搖搖頭。

「這樣啊……那麼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好處理的事情呢？」三日月繼續說道：「你看起來十分困擾呢！」

「這……」一期一振看著眼前想替自己分憂的戀人，他想將自己的一切疑慮向對方問清楚，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他停頓了一會，看著那雙溫和的、映照著新月的藍色眼睛，一期一振終究只開口詢問了無傷大雅的疑問：「三日月先生有必須要穿著西裝赴會的邀約嗎？」

「沒有喔！」三日月搖搖頭，解釋道：「那套西裝是兄長要求我去套量訂製的，他還全程相陪呢！」

「兄長的盛情我難以回絕，於是便有了這套不知何時才會有機會穿上的西裝了。」三日月無奈的笑了笑，接著像是想起了什麼，他說道：「說起來，一期君可是見過他的喔！」

「我？」一期一振愣了愣，他並不記得自己見過與三日月長相略有相似的人。

「是啊，那天你要離開，兄長剛好要進來，應該是在門口碰到的。」三日月補充道：「兄長有著白色的長髮，一雙紅寶石般的眼睛。」

聽著三日月的形容，一期一振很快便聯想到了自己數度看見與戀人舉止親密、讓自己湧起醋意的那個男人。得知對方是戀人的兄長之一，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果然是自己多慮了。一期一振如此想道。

將對方明顯如釋重負的神情盡收眼底，三日月忍不住笑出了聲：「嘛，看來有人吃醋了？」

聽見對方的調侃，一期一振不免略紅了臉，訥訥開口：「原來那位是您的兄長，是我太不成熟了。」

「怎麼會呢，這樣的一期君也很可愛哪！」三日月將杯裡的清酒飲盡，並且又斟滿了一杯：「有機會的話介紹你們認識吧！小狐也在軍中服役，或許你們會相處得不錯。」

「那麼之後若有機會，再請您引薦了，三日月先生。」一期一振總算放下壓在心頭數日的大石，他將準備好的上生菓子取出，推到了三日月面前：「這是這次準備的『薔薇』。」

「至於和歌……這次未能尋到合適的……」

「所以才帶了酒來賠罪嗎？」三日月笑道：「那麼就原諒你這一次吧，一期君。」話畢，他還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一期一振不禁失笑，他替三日月再度將酒杯注滿，接著才捧起自己的酒杯，緩聲道：「三日月先生，雖然沒有問清楚就胡亂猜測是我的不是，但是……若是您願意的話……」

三日月將和菓子從盒中取出，臉上的和煦笑容只增不減，靜靜的等待一期一振將話說完。看著對方低垂著視線，而未盡的話語遲遲不能完滿，他輕輕開口：「如果是一期君的話，可以喔！」

一期一振驚訝地抬起頭，金色的眼對上圓桌另一端映照著溫和月光的湛藍湖面，他一時之間做不出任何反應。

「一期君的心意，我收到了喔。」三日月拿起放在點心盒子裡的竹籤，緩緩切下一塊粉中帶紅的和菓子，繼續說道：「因此做為回應……」

「雖然很難為情，不過，我也想和一期君在一起呢！」

看著三日月泛紅的臉頰與耳根，一期一振總算從驚訝中回過神來。他掩飾不住欣喜的表情，在年長戀人面前他一如既往無法隱藏自己的情緒。一期一振維持著跪姿移動到三日月身側，而對方的視線也隨著他移動，不曾偏離。

「您……說的是真的嗎？」一期一振伸手輕輕碰著三日月的臉頰，不敢置信的再度確認。

三日月看著年輕戀人欣喜又不安的表情，他並不打算以話語回應對方所提出的疑問，而是慢慢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將自己的唇貼在對方的唇上，輕輕一點，很快便離開。

一期一振面對戀人首次的主動，他並不願意這麼快就放過對方。伸手壓下三日月的後腦，他隨即追上了剛剛與自己分開的嘴唇，在上頭輕吮慢咬，直到對方微微開啟了一條縫，他才品嘗到了對方口裡的清甜酒香。

＊

一期一振再度拜訪三日月時，已經將近十月下旬。自從兩人再度確認彼此心意之後，往來的信件內容便更直白的闡述對彼此的思念與愛戀。一期一振在公務繁忙之餘，仍舊抽出時間親自抄寫和歌於紙籤上，有時紙籤會一起被放進信封裡被投進書鋪的信箱，有時則與特地準備的點心一起由不同的人送到書鋪主人的手裡。

當一期一振穿著整齊的軍常服，提著裝有點心的提袋來到書鋪，卻看見木製拉門上了鎖。他正想著是否要到對面的鶯屋等待時，三日月便從書鋪另一側的小徑上走了下來。

「啊，一期。」三日月看見等在書鋪門前的戀人，趕緊加快腳步走下小坡：「等很久了嗎？」一邊拿了鑰匙開了鎖，一邊問道。

一期一振搖搖頭：「才剛到不久，您便回來了。」跟在三日月身後走進書鋪，一期一振將門拉上後，轉而握住就站在自己面前的戀人的手不放。

三日月眨了眨眼，隨即回握對方帶著薄繭的手掌，與對方一起慢慢往內室走去：「今天也是忙裡偷閒嗎？」

「不，工作已經告一段落了。」一期一振說道：「我想早一點見到您，便沒有將衣服換下才過來。並不是在工作時偷懶，這一點請您放心。」

「真是……」三日月無奈地搖搖頭：「不是說了要你多休息一會的嗎，怎麼還是一忙完就過來。」

「唔，那是因為，這次帶來了不少好吃的點心要給您，還有……」一期一振將手裡的紙袋遞給三日月，隨意將自己腳上的皮鞋脫下後，他繼續說：「的確是想念您了。」

聽到一期一振再度重申對自己的思念之情，三日月心裡被戀人烘熨的暖和，也不再舊事重提，只是略為責怪道：「一期君的嘴巴上抹的蜜糖越來越多了，倒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招架。」

一期一振聞言輕笑，他走到三日月身邊坐下，攬過戀人的肩膀，在對方的嘴唇上落下親吻，道：「那麼您便沾一些我這裡的蜜過去吧，甜一甜嘴也是好的。」

三日月被他逗得不知怎麼回應，索性偏過頭，開始泡起茶來。一期一振見好就收，拿過被放在桌上的紙袋，從中拿出了幾樣點心──切成片狀的長崎蛋糕、一些餅乾，以及一個黃色、做成某種植物葉子形狀的和菓子。

將沏好茶水的茶杯放在一期一振面前，三日月問道：「怎麼帶那麼多東西來？」

「想著您喜歡，便多買了些。」一期一振將紙袋從餐桌上拿下：「袋子裡還有一些三明治，或許能夠給您當早餐？」

「那麼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的收下了，對嗎？」三日月笑了笑，伸手將上升菓子拿到面前：「銀杏啊……的確也到欣賞它的最佳時節了。」

「這次一樣沒有和歌嗎？」三日月笑著問道。

一期一振坦然的點頭，說道：「是的。不過，雖然沒有和歌，但是我帶來了一個邀約，不知道……能不能讓三日月先生以此原諒我的怠惰呢？」

「嘛，那便要看是什麼樣的邀約了喔！」

「前些日子注意到楓葉已經轉紅，不知道是否有幸邀請您一起賞楓呢？」一期一振說道：「時間定在下個星期。」

「下個星期啊……」三日月想了想，才答應了邀約：「一期君挑了好時間呢，若是再晚一些，恐怕就不能赴約了。」

「三日月先生有其他安排嗎？」

三日月點頭：「十一月中旬左右，我要回京都一趟。」

泯了一口茶，三日月繼續說道：「大哥特別來信要我今年提早回去幫忙，大概要新年過後才會回來了。」

「這樣啊……」一期一振應道，神情顯得有些落寞。

「別露出這樣的表情，一期君。」三日月看著年輕戀人明顯的情緒變化，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很期待與你一起賞楓喔！」

一期一振點點頭，說道：「您搭火車回去嗎？」

看著三日月點頭，一期一振繼續說道：「那麼請務必讓我替您送行。」

「那是自然，一個人默默離開可是很寂寞的。」三日月用竹籤切下和菓子的一角，卻不是往自己嘴裡送，而是伸向戀人的嘴：「吃一點吧？你帶了很多東西來，我可沒辦法一個人全吃完呢！」

一期一振從善如流的張口咬下點心，將口中的食物吞下後才再度開口：「能否向您討要您在京都的地址呢？」一期一振伸手取過茶壺，替對方幾近見底的茶杯注滿茶湯：「這樣的話，我便能夠寄信給您了。」

三日月又插起一塊菓子往一期一振的嘴邊送：「好，一會兒就寫給你。再吃一口？」

「那便麻煩您了。」張口咬下竹籤上的點心，一期一振回應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