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蒼谷

【一期三日】和三盆糖

06

　　春末夏初的陰雨綿綿逐漸被越來越炎熱的陽光取代。燠熱的暑氣和毒辣的陽光昭示著夏季的來臨。

　　舊書舖的主人在門框上掛上了一個透明的玻璃風鈴，風鈴上還用藍色與白色的顏料勾勒了幾筆簡單的線條，看著好似水波浪花，彷彿在清脆的鈴聲中，添了一股清涼的水氣。

　　一期一振站在關起的門前，靜靜聽了一會清脆的風鈴聲，才拉開木拉門，踏進有些陰涼的室內。店主人並未俯首於書架盡頭的桌案前，倒是通往內室的紙門只闔了一半。

　　一期一振往裡面看了看，卻是沒見到那個藍色的優雅身影，遲疑了一會，他才往內室裡喚道：「三日月先生？」

　　房間裡並沒有傳來任何響動，一期一振站在外間又呼喚了幾次，依舊得不到回應。一期一振看了看整齊放在外間的木屐，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索性不顧禮節，說了聲：「三日月先生，我進來了。」後，便脫了自己的皮鞋，拉開紙門踏進內室，便在被紙門遮掩的那一側，看見了側躺在榻榻米上，一些頭髮被薄汗沾濕黏在額頭、臉頰側，睡得正沉的三日月。一期一振輕輕呼出一口氣，方才懸著的心整個放了下來。小心翼翼的移動腳步，一期一振將手上的紙袋放在矮桌上，便在離三日月不遠處席地而坐，一雙金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熟睡的人看。

　　三日月翻了身，變成平躺在榻榻米上，半邊臉頰上還印著一些榻榻米上的紋路痕跡。或許是覺得熱，三日月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和服領口，扯沒幾下就消停下來，又穩當安分地繼續睡了過去。

　　一期一振眨了眨眼睛，看著對方因為氣溫而顯得紅潤的臉，還有那被汗水浸濕了的靛藍色髮尾，他起身往後方的小廚房走去，再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方沾溼了的手帕。他跪在三日月身旁，小聲的說聲失禮了，便動作輕柔的用手帕替三日月擦去那一層薄汗。被水浸涼了的帕巾，在燠熱的天氣裡總是特別舒適。深陷在夢鄉裡的三日月無意識的便輕輕蹭了蹭在自己臉上輕柔移動的沁涼，眉宇間露出滿意的表情。一期一振愣了愣，輕輕笑了，手上擦拭的動作沒停，倒是力道又減輕了幾分。

　　當一期一振第二次將沁涼的手帕貼上三日月的臉頰時，三日月才悠悠轉醒。

　　迷茫的藍色眼睛使湖面的新月也顯得朦朧，三日月眨了眨眼睛才總算看清眼前的人是誰。

　　「啊，吵醒您了嗎？」一期一振並沒有將手收回來，但是也維持著本來的姿勢沒有動作。

　　三日月輕輕搖搖頭，倒也沒有起身的意思：「嘛，托了一期君的福，有個好眠呢！」說著便用手指點了點那塊還貼在自己臉上的手帕。

　　一期一振略略紅了臉，訥訥的收回了自己的手，道：「見您睡得滿頭大汗，便自作主張了。請您……」

　　「謝謝你呢，一期君。很舒服喔！」打斷了一期一振的話，三日月撐起自己的身體，笑著向對方道謝。

　　一期一振張了張嘴，好一會才道：「……不必如此客氣的，三日月先生。」

　　三日月看了看一期一振身上那套一絲不苟的長袖襯衫，開口問：「倒是一期君不熱嗎？午後的陽光可是特別折磨人呢！」

　　一期一振搖搖頭，道：「雖然還是熱，倒也習慣了。」

　　他起身坐到桌子另一邊，將提袋裡的東西取出：是幾個紅豆沙口味的水羊羹，以及兩塊切割成三角形，在蜜紅豆上鋪了一層剔透寒天，形似冰塊的水無月。

　　一期一振將其中一塊推到了三日月面前，道：「今天是六月三十日，依循平安時代的舊禮俗，這天要為上半年除穢，也為下半年祈求健康和消災解難，因此帶了水無月過來，想與您一起享用，也為您送上祈福之意，祈求您無災無難。」

　　三日月眨了眨眼睛，隨即綻開了笑容：「承你吉言。一期君也要無災無難才好，這樣才能一起過來年的冰節呢！」

　　「承您吉言，三日月先生。」一期一振微微彎了腰，一應禮節依然沒有放鬆一絲半點。

　　「嘛，還是這樣多禮呢。」三日月笑了笑，道：「我去倒茶過來，冰涼的麥茶也是消暑良品呢！」

　　微風再度吹響了風鈴，三日月用手中竹籤切下水無月的一角，道：「沒想到一期君會知道冰節這樣一個古老的節日呢！」

　　「就是在京都老家，這個節日也只剩下幼時的模糊記憶了。」

　　一期一振笑了笑，道：「只是偶然在書冊上看見罷了，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

　　「嘛啊，一期君果然對這些舊時代的禮俗很感興趣，對吧？」將切下的點心放入口中，三日月露出滿足的表情：「啊啊，與兒時吃過的水無月的味道，很相似啊，甚好、甚好。」

　　一期一振笑了笑，繼續與三日月閒話家常，待到夕陽時分，一期一振帶來的點心早已被兩人分食完畢，桌上的仙貝也已經所剩無幾。

　　「居然已經是這個時間了。」三日月眨了眨眼睛，問：「一期君留下來吃晚飯嗎？」

　　一期一振輕輕搖了搖頭，謝絕了三日月的邀請：「竟然已經叨擾三日月先生這麼久了，再留下來吃晚餐未免太過意不去……」

　　「不會呦，一期君。」三日月笑了笑，「作為點心的回禮，我請你吃晚餐吧？一期君。」

　　一期一振看著三日月雖然笑著，卻似乎不打算接受自己的婉拒的表情，最後還是微微笑著點了頭：「那請務必讓我幫忙，三日月先生。」

＊

　　七月的陽光更加熾熱，吹拂的風也帶著陣陣暑氣，午後的淺溪畔總能傳來孩子們玩鬧的笑聲。

　　三日月將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就連書鋪的木門也沒有關上，他換上了簡便的衣服，踩在矮凳上，著手整理書架上的每一本書冊。輕柔細緻的用手中柔軟的布料將書上的灰塵拂去，安靜的空間裡只有書冊被拿出時的細微摩擦聲響，以及被隔絕在屋外，不甚真切的人聲。等到三日月總算清理完最後一本書時，他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溼。太陽的位置又低了一些，陽光也稍微變得柔和，三日月走進內室，用浸濕了的毛巾拭去汗水，換上一套簡單的水色浴衣，便往對面的鶯屋走去。

　　三日月踏進鶯屋時，店內不多的桌椅已經半滿，還有幾位女士站在櫃前挑選要帶回去享用的點心。鶯丸站在櫃台裡，朝門口的三日月點了點頭，以眼神示意臨窗的半包廂坐席，請他先在那裡稍坐片刻。三日月理解的點點頭，便逕自繞過屏風，在習慣的蒲團上跪坐下來。等了一會，小夜才端著一碗餡蜜，以及一杯玄米茶過來。

　　「鶯丸先生請您再等一會，三日月先生。」

　　「請鶯丸不必顧慮我，店內生意興隆也是好事呢！」三日月笑著摸了摸小夜的頭：「小夜是不是長高了呢？」

　　「唔，不知道，可能有吧！」小夜半瞇著眼睛回應：「那麼，我先去幫忙了，如果三日月先生需要添加茶水，也請告訴我。」

　　「好。去吧！」三日月送走了小夜，便就著窗外的街景，品嘗起面前的餡蜜。

　　綿密香甜的紅豆餡、爽口的寒天、有彈性的白玉，以及新鮮的水果，再配上潤喉的玄米茶，三日月頓覺暑氣全消。

　　鶯丸捧著放上茶壺與茶杯的托盤走進屏風隔出的空間時，太陽即將西下。

　　「辛苦了。」三日月率先拿起了茶壺與茶杯，倒了一杯茶放在鶯丸面前。

　　「讓你久等了。」鶯丸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的微笑，謝過三日月遞來的茶，啜飲一口後才繼續說：「炎熱的夏天，總是比較多人到茶屋來挑選能夠去除暑氣的點心呢！」

　　「哈哈，茶屋的生意很好也是好事啊，就像東西要越大越好，客人自然也是越多越好了。」

　　「何況今天還是與情人、朋友、家人共度的美好節日呢！」三日月笑道，也替自己的茶杯注滿了茶水。

　　「是啊，畢竟七夕一年只有一次。」鶯丸放下茶杯：「今年的七夕限定上生菓子也已經沒有了。」

　　「這樣啊，那還真是可惜。」三日月笑了笑：「不過水羊羹應該還有一些吧？」

　　「水羊羹雖然所剩無幾，但剛好足夠讓你帶回去作為欣賞銀河的點心。」鶯丸將杯中的茶水喝盡，接著又將茶杯添滿：「另外，昨天從朋友那裡得到了栽植竹子的盆景，給你帶回去如何？正好應景。」

　　「啊啊，那便承蒙你的好意了。」三日月點點頭，爽快地應下了。

　　茶水將盡時，夕陽已經將大地染上一層柔和的橘紅紗幕。

　　鶯丸放下茶杯，眼角餘光正好瞥見算得上熟悉的身影駐足在書鋪門前。

　　「你的客人來了。」鶯丸伸手指了指窗外，示意三日月轉頭看看，便動手將兩人用畢的茶具收拾好，端起托盤，道：「我先去準備要給你的東西了，先預祝你有個愉快的七夕夜晚。」

　　「哈哈，說什麼呢，鶯丸。」三日月笑了笑：「該是我祝你有個愉快的七夕之夜才是。」

　　鶯丸失笑的搖搖頭，便起身離開。

　　『那麼，這次會帶來什麼樣的談話呢？』三日月透過窗戶看見了站在門前等待的一期一振，有些期待的想道。

　　三日月一手提著有些沉的水羊羹，另一手捧抱著一個盆栽，步伐悠閒走到了一期一振身後。

　　「一期君。」三日月的眉眼帶著笑意，問道：「怎麼來了呢？難道是來陪我過七夕的嗎？」

　　「三日月先生，這……」一期一振聞聲回頭，卻被三日月的笑語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這個……的確是這樣，同時也有事想請教您，於是就過來了。希望沒有打擾到您才好。」

　　「哈哈哈，怎麼會呢？」三日月笑了笑，眼睛裡的弦月好似回應著剛暗下來的天空上，那幾顆出現得早的星星一般，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正愁著一個人過節有些寂寞呢，你來的正好，一期君。」三日月道：「先進屋吧，門沒有鎖，勞煩你幫忙開門了。」

兩人進入內室後，一期一振本想跟著三日月進入廚房幫忙，但是被三日月堅定地婉拒了。一期一振不好繼續堅持，只好要求三日月讓他負責收拾，以對主人表達謝意，才願意在內室裡等待。他端詳起造訪多次，卻不曾好好觀察過的隔間──放置在房間中央的深紅色矮圓桌，前後分別是通往書鋪或是簡易廚房的拉門，右側是以紙門相隔的櫥櫃，左側中央是方形的窗戶，以竹簾作為窗簾使用，窗戶兩側則分別放置一個只有兩層的小木櫃，其中一個木櫃的上方安置著方才三日月帶回來的竹子盆景，另一個則擺放了一個小屋子形狀的機械鐘。房間雖然不大，擺設也十分簡單，但是透著一股靜謐悠遠的寧靜氛圍，那是西式建築無論如何都無法完整呈現的感覺。

三日月端著兩碗素麵出來時，一期一振正看著窗外發呆。

「星空很漂亮嗎？」三日月開口詢問，將其中一碗麵放在一期一振面前，擺好了筷子才在對面落座。

「剛剛走神了，並沒有注意到。」一期一振騷了騷自己的臉頰，道。

「是嗎？再晚一點，抬頭看到的夜空，或許會有驚喜也說不定呢！」三日月笑得柔和，「不過在那之前，得要先填飽肚子呢！」

「啊，是的！那麼我就開動了。」一期一振看著面前配料簡單的素麵，心裡泛起一圈圈漣漪，心情也跟著雀躍了起來。

席間，兩人的話題自然不脫有關七夕的傳說與習俗，愉快的晚餐談話很快便暫告一段落。

「三日月先生，飯後是否想要享用一些點心呢？」一期一振收拾著桌上的餐具，一邊問道。

「麻煩你了，一期君。」三日月點點頭，接著才想起一期一振這次的拜訪是因為有事情想請教自己，於是開口：「差點忘了呢，一期君想向我請教什麼事情呢？」

「若是三日月先生不介意的話，一會一邊享用點心，一邊談吧？」一期一振一手捧著餐具，另一手提起自己帶來的點心，以及對方從鶯屋帶回的水羊羹，便走進了廚房。

一期一振洗好了碗筷，在櫥櫃裡找到了幾個合適的碗盤，照著形狀分別將水羊羹、蕨餅裝盤之後，再從自己帶來的袋子中，將特地帶過來的，盤面以蔦作為裝飾圖樣的漆盤，盛裝以淡紫色為基調的花狀上生菓子，並將早已準備好的紙箋放在了漆盤的另一側。

「唉呀，還真是講究呢？」三日月看到一期一振用托盤捧著茶杯以及幾個盛裝食物的漆器出來時，忍不住調侃了對方一番。

一期一振沒有反駁，臉上掛著笑容在三日月對面的位置危襟正坐，將注滿茶水的茶杯、裝著點心的食器依序在桌面放好，最後才慎重地將盛著上生菓子與紙箋的蔦紋漆盤放到了三日月的面前。

「因為想請教三日月先生的事情十分重要，因此必須要慎重行事才行。」一期一振微笑著，眼神卻無比認真：「欲詢問的事情，已經事先寫在紙箋上了，我想，如果是三日月先生，必然能夠理解的。」

「唉呀，唉呀，這是怎麼了？」三日月不禁失笑：「難道是看上了哪一家的女子，因此來向我討教如何示愛嗎？」

「這個……是的，的確是想向您討教示愛的方式。」

看著一期一振清澈堅定的金色眼睛，三日月悄悄在心裡嘆了口氣，但是本來便勾起的嘴角並無下降分毫，反而以輕快又帶著點無奈的語氣說道：「啊啊，那麼就姑且給予你一點建議吧，一期君。」

三日月首先看向漆盤上的蔦紋蒔繪，才看向被漆盤的黑底襯托而出的，以淡紫色為主，以白色與黃色勾勒點綴而成的花形菓子，最後則將目光投向一旁寫著菓銘：朝露的粉紫色紙箋。

『朝露啊……的確十分用心呢。』三日月想道。伸手將紙箋翻到背面，三日月看著上頭以硬筆寫成，剛直卻帶著點柔和的筆跡，讚賞地點了點頭，才開始閱讀紙箋上所抄錄的和歌。

『戀慕不能止／相晤之日在今宵／銀河川畔霧／請籠岸旁勿散去／今宵不欲見天明……』

三日月將和歌反覆在心中念誦了數遍，才開口：「不論是選用的點心、和歌或是盛裝的食器，都準確的傳達了一期君的思慕之情……」

「但是，那位女性能夠接受如此傳統的示愛方式嗎？」三日月問道。

「倘若，我意圖示愛的對象是一位男性呢？」一期一振說話的速度和緩：「我想向一位通曉傳統文化與文學，博學，性格溫和爽朗的男子表達喜愛之情。」

「三日月先生，我醉心於你。」

一期一振看著因震驚而微微睜大眼睛的三日月，認真地詢問：「三日月先生，您願意……讓我成為您的戀人嗎？」

聽著對方誠摯的表白，看著對方認真的神情，三日月只覺得腦袋轟然作響，心臟跳動的十分劇烈，頓時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一期君，是認真的嗎？」愣愣的，三日月問道，震驚的表情仍未平復。

「是的。第一次見到您時，便已經對您產生了這樣的情愫。」一期一振的表情柔和許多：「說來慚愧，來到這間書鋪，向您詢問有關古典文學一事，也全是因為我想能多些機會與您交談。」

「……所以，那並不是酒後的胡言亂語？」

一期一振搖搖頭：「那是，我藉著酒勁，想著至少應該對您表達我的心情一次，才說出口的。」

「當然，當時三日月先生的回應，我也聽見了。」一期一振朝著三日月伸出手：「那麼三日月先生，是否能夠讓我在今晚聽見確切的答覆呢？」

「啊啊，沒想到一期君這麼狡猾啊……」三日月無奈的笑了笑，伸出手握住了一期一振的手：「嘛，既然如此，那便試試看吧？一期君。」

「可要和學習和歌一樣，不讓我失望才行喔！」

握緊了三日月的手，一期一振鄭重的向對方點頭：「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TBC─

睽違了五個月，我終於又回來寫這篇了
希望還是有人在等這篇更新的 (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