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蒼谷

【三日鶴】盲畫(四)

　　隔天，鶴丸一早就到一期一振遇到三日月的那個公園去。把整個公園走過好幾遍之後，他隨興的買了些麵包和一杯咖啡，就挑了個有樹陰遮蔽的椅子坐下。吃完了東西，鶴丸將還剩半杯的咖啡放在一邊椅子上，躺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在層層綠葉的縫隙中透著的一點天藍。鶴丸有些恍惚地想著，以前和三日月一塊兒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麼，然後又想到，三日月無預警切斷聯繫之後，自己又是怎麼固執的堅持被動的等下去。

　　是不是在發現信不再寄來的時候，就應該主動寫信呢……鶴丸想，然後自嘲地搖搖頭。

　　鶴丸拿起一旁的杯子，一口氣將還有一半的咖啡喝光。

　　被苦的皺起眉頭，鶴丸喃喃自語：「怎麼會有人喜歡喝這麼苦的東西……」

　　站起來準備把垃圾拿去丟掉，鶴丸卻從眼角餘光裡瞥見熟悉的、白色蓬鬆的長髮。愣了愣，趕緊將手裡的垃圾丟進垃圾桶，他一瞬也不敢移開盯著小狐丸的視線，保持著一段距離緊緊跟在對方後頭。

　　「什……」一路跟著小狐丸在公園裡走，在看見另一位坐在椅子上、手裡還拿著畫本和畫筆的人以後，鶴丸幾乎是本能地躲到附近一棵樹後，雙手摀著自己的嘴免得發出什麼聲音。

　　等到心情稍微平復，鶴丸仍然躲在樹後，偷偷的看著兩兄弟的互動。距離有些遠，他並不能聽見他們說了什麼，但是的確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和對方失聯之後，鶴丸想過任何種類的原因，但是現在，他卻是一點想法也沒有了，他只想親耳聽對方親口說出原因。

　　又看了幾眼，鶴丸才又將背貼上樹幹，深呼吸好幾次之後，他拿出了手機。順暢的按著號碼，撥通之後，他將手機貼在耳朵旁，感覺到自己止不住的輕微顫抖。

　　「喂？」話筒另一邊傳來聲音，鶴丸幾不可察的被嚇了一跳。

　　「小狐丸，是我，鶴丸。」努力的保持聲線的平穩，鶴丸問：「你還待在巴黎吧？」

　　「是啊，怎麼了？」

　　「那見個面吧？仔細想想好像很久沒跟你聊聊了。」鶴丸捏緊了手機：「一起吃個飯如何？」

　　話筒另一邊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再度傳來聲音：「好。你也真會挑時間，今天下午我就要去德國了的。」

　　「這樣啊，那還真是幸運。」鶴丸說：「那麼約個地方見面吧？」

　　「就約在車站附近吧。」

　　「那到時候見。」拿下手機，掛了電話，鶴丸就站在樹的後面，看著小狐丸和三日月的一舉一動，直到有第三人出現、他們離開了原處，他才踏上赴約的路。

＊

　　鶴丸抵達車站時，小狐丸已經倚在其中一根柱子旁，看著手裡的手機似乎在確認接下來的行程。

　　「呦！」並不希望太快被看出異樣，鶴丸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平常一樣。

　　「喔，來了。」小狐丸聽見聲音，從手機螢幕抬頭：「有想吃什麼？」隨即將手機收回口袋。

　　「嗯，那裡有家鄉村菜好像不錯。」鶴丸想了想，說：「也不遠。」

　　小狐丸點頭：「就吃那個吧。」

　　坐在裝潢簡單的小館裡，奶油色的湯品、簡單美味的主菜、新鮮甜美的水果……兩人在用餐期間談論的只是一些生活上的瑣事，但是也算相談甚歡。最後端上桌的甜點是大黃根蘋果派，十足十的法國家常料理。
　　「吶，小狐丸。」用手裡的叉子輕輕撥著盤子裡可口的點心，鶴丸似是不經意地開口：「三日月，其實一直住在巴黎的對嗎？」

　　正拿著杯子喝咖啡的手頓了一下，紅寶石般的眼睛看向看過來的金色眼睛，小狐丸在那雙金色裡看見了篤定。

　　放下手裡的杯子，小狐丸問：「你在巴黎看到他了？」

　　「……一期看到了，就在公園裡。」鶴丸說：「就在早上，你待著的那個公園裡。三日月也在，對吧？」

　　三日月曾經說過他遇到一期一振兄弟了，但是並沒有提到過遇到鶴丸，那麼……想到這裡，小狐丸開口：「你早上躲在哪裡？」臉色深沉的彷彿下一秒就要發火。

　　「離你們一段距離的樹後面。只看的到你們，至於你們說了什麼，我一個字也不知道。」聳聳肩，鶴丸也沒想要隱瞞早上他躲著偷窺的事實。

　　小狐丸緊緊盯著眼前的人，好一陣子兩人之間瀰漫著沉默。最後，小狐丸閉了閉眼，整個人靠到椅背上去。

　　他開口：「你想問什麼？」再睜開的眼睛裡流露出一股「還是到頭了」的無奈。

　　「三日月這十年間，都一直在巴黎？從來沒有離開過？」

　　「沒有。」小狐丸回答得很乾脆。

　　「那為什麼我發現我們失聯的時候，好幾次我回家去問，你們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有些激動的放大了聲音，鶴丸繼續：「有什麼不好告訴我的？為什麼瞞著我？」

　　「……三日月的意思。」小狐丸停頓了一會，才回應。

　　「……什麼？」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鶴丸幾乎沒有反應過來。

　　「瞞著你，是三日月的意思。所以我們幫著他瞞你。」

　　「原因呢？什麼事情必須瞞著我？一瞞就是十年？」

　　「小狐丸！」看著對方再度陷入沉默，鶴丸急切地喊對方的名字。

　　嘆了口氣，小狐丸緩緩道：「鶴丸，三日月看不見了。」

　　看著對方明顯震驚的表情，小狐丸繼續說：「至於為什麼，你自己去問他吧。」抽了一張衛生紙，他拿出筆在上面寫下一串地址：「地址給你，你自己看著辦。」

　　然後將寫了地址的衛生紙和自己的那份甜點一起推到鶴丸面前：「知道你喜歡吃甜的，我的那份就給你了。」

　　「先走一步，你……別想太多。」小狐丸站了起來，經過鶴丸身邊的時候還伸手揉了揉對方同樣白色的髮頂：「一個、兩個的，都還是這麼讓人操心。」

　　直到店家的門被關上，鶴丸才像突然清醒一樣站了起來：「等、小狐丸！」但是對方早已不見人影。

　　有些頹喪的跌坐回椅子裡，看著面前的兩盤點心和寫著地址的衛生紙，鶴丸頓時不知道接下來他應該做什麼。最後決定先把眼前的點心吃掉來平復心情，一邊想著該怎麼辦才能順利見到三日月，而不是被對方拒絕在門外。

＊

　　「謝了，一期。這麼突然找你，你還願意過來。」鶴丸和一期一振並肩而走。

　　「不會，正好出來走走。」一期一振搖頭：「所以，你要我怎麼幫你呢？」

　　鶴丸轉了轉眼睛，說：「等一下啊，就由你……」

　　兩人站在三日月所居住的老公寓門前，互相點了下頭之後，一期一振便伸手壓了電鈴。等了好一會，一期一振打算按第二次的時候，對講機傳來聲音：「是誰呢？」

　　「啊，是我，一期一振。三日月先生，我帶了點東西來給你，請問方便到樓上去嗎？」一期一振回應。

　　「喔，是一期啊！」輕鬆的語調，三日月的好心情似是一覽無遺：「好呀，上來吧，門沒有鎖，直接進來就可以了。」

　　「好的。」他們面前的大門應聲開啟，兩人便踏入公寓中。

　　走過老舊的階梯，兩個人在一扇漆成深藍色的門前站定。

　　「那麼，要進去囉。」一期一振以口型對著鶴丸說，以免對話的聲音讓房間裡的人聽見。

　　鶴丸點點頭，稍微退後了一步。一期一振先在門板上敲了幾下，手才握上門把，直接將門推開。

　　「打擾了，三日月先生。」一期一振側過身，讓鶴丸走進屋子：「給您帶了件禮物來。」

　　「一期帶了什麼來呢？」三日月從椅子上站起來：「唉呀，這次弟弟們沒有來嗎？」

　　「是的，朋友帶著他們出去了。禮物是個驚喜呢，我拿過去給您就可以了，請您在椅子上坐下吧！」

　　「哈哈哈，甚好甚好，真令人期待呢！」三日月再度坐下，好心情全寫在臉上。

　　「加油喔。」再度用口型對鶴丸說道，一期一振便把門關上。

　　鶴丸站在原處，看著面前坐著的三日月，聽著一進來就發現的、正在播放的就是他加入劇團之後，第一次演出的劇目。那一瞬間，本來預定好的「驚喜」計畫全然沒有辦法進行，變成一場考驗他臨場應變能力的即興演出。

　　「一期？」

　　三日月的聲音讓鶴丸從驚訝中回神，確認了放映的戲劇進行到哪裡，他便輕緩地踏出腳步，一點一點朝著三日月走去。

　　「喜歡又不用負責任，但是愛不一樣。」鶴丸一步一步靠近，聲音和正在播送的台詞合的分毫不差。

　　「嗯？一期，你把聲音調大了嗎？」

　　「愛是犧牲，愛是不求回報的。」鶴丸在三日月面前站定，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三日月，可是我不要你犧牲啊……」

　　鶴丸不想去管三日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按著自己所想的環抱住眼前坐著的男人，額頭就抵在對方的肩膀上：「捉迷藏結束了，終於……找到你了……」

　　眼淚落下，鶴丸壓抑著哭聲，慶幸不管怎麼樣，對方都看不見自己哭泣的樣子：「十年了，三日月，你要對我負責呢？還是，乾脆點放手？」

　　三日月從驚喜中回神，感覺到對方正抱著自己，即使刻意隱藏，話語裡包含的哭音還是很容易察覺。呼出一口氣，三日月勾起嘴角，笑著將主動投懷送抱的人圈在手臂當中。

　　「嘛，被鶴找到了呢！」不曾變過的輕鬆語氣，每一次玩捉迷藏、被找到時候，三日月總是這麼對鶴丸說。

　　「那麼就換我……」

　　「不玩了！我再也不玩捉迷藏了！」三日月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鶴丸打斷，本來抵在對方肩膀的頭也順勢抬起，看見了對方有些錯愕的表情：「不要、再躲起來了……」

　　「好，不躲了。別哭啊……」一隻手牢牢環著鶴丸的腰，另一隻手摸索著撫上對方的淚濕的臉頰，有些心疼的替他抹去眼淚：「鶴，別哭。」

　　感覺到對方流露出的些許慌張，鶴丸卻越哭越兇，最後索性直接把臉埋在三日月的胸口，盡情哭了起來。三日月只能將懷裡的人緊緊抱著，一隻手一下又一下穩定的拍撫在他的背上，任由對方哭泣宣洩。直到哭聲漸止，三日月仍是沒有停下拍背安撫的動作。鶴丸覺得心情平復的差不多了，才把自己從對方懷裡退開一些距離。

　　「你還沒回答我。」還帶著哽咽，鶴丸問。

　　「在回答你之前，能不能先讓我帶你去看個東西呢？」三日月問，溫和的笑容還是掛在臉上。

　　「……好。」

　　三日月先讓鶴丸站穩了，他才站起來，牽著鶴丸的手，走進屋子最深處的那間畫室。靠近傍晚的時間讓畫室裡的光線有些昏暗，三日月開了燈，將鶴丸帶到一塊覆蓋著黑色絨布的畫板前。

　　「鶴，把布拉下來看看吧？」三日月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

　　鶴丸看了看站到自己後方的三日月，又看了看面前畫架上被蓋著黑布的畫板，便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將黑布掀開。

　　「啊……」黑布應聲落地，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度流下。

　　呈現在鶴丸眼前的，是一幅以白色、金色為主色調的人物肖像畫。他看著眼前回過頭的「自己」對著坐在畫架前的作者，展現出溫柔暖和的笑容，維妙維肖的眉眼中流露出的是濃郁深刻的眷戀，模仿著光的金色背景彷彿模糊了線條，將畫作中的人覆上一層朦朧，只有感情是真的，只有表情是清晰的。

　　三日月從鶴丸背後再度將人擁入懷中，輕輕靠上對方的側臉：「鶴，你願意讓我負責嗎？」

　　「廢話，你不負責，誰負責啊。」

　　「我看不見了，也沒關係嗎？我……」

　　鶴丸突然轉身貼上三日月的唇，說：「聽好了三日月，你欠了我十年，連本帶利的，你得還我一輩子。」

　　三日月笑了笑：「好。」

（完）

共計14401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