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16   光風夢

 

即使時間短暫,我仍希望我們一起生活的回憶能夠留在你們心裡,陪伴你們走過漫漫長路。

 

中島敦遠去南洋的日子,芥川龍之介自然接過了照顧養女生活起居的職責。雖然無法和伴侶一樣親自烹煮美味又營養的餐食,但準備好簡單的早餐和晚餐,以及送女孩上學的任務還是能夠勝任。

即使因為身為醫生,芥川龍之介將鏡花寄住在鄰居家或是在周末假期時將她送回橫濱的時候更多,但依舊會盡力在每周騰出一天的時間陪伴女孩。

中島敦的信每個月都會寄來,有時候也會附帶一些充滿南洋風情的小禮物,有些是專門為女孩精挑細選的,有些則是特地留給芥川龍之介的。他在信裡不只寫帛琉炎熱的天氣,湛藍的天空與海洋,也寫這裡膚色黝黑但熱情的人們、國語推行的狀況,更多的是詢問他們的近況,偶爾才會寥寥幾句提到自己的身體。

他也會寫信給鏡花,信裡總是分享許多帛琉人們的趣事或是傳說,或是寄送的小禮物有什麼含意。鏡花每一次收到署名給自己的信,總會請芥川龍之介將信拆開,自己先磕磕碰碰的讀過一遍,才拿著信紙請另一個父親念給自己聽。

女孩靠在芥川龍之介身邊,小小的雙手將中島敦寄回來的動物木雕捧著,專心的聽著信件的內容。男人讀信的聲音平穩,語速不快,讓女孩可以好好聽懂信裡寫了些什麼

不長的信很快就唸完了,鏡花看著男人將信紙摺好放回信封,她將手裡的小木雕放到桌子上,抬頭問道:

「我收集到所有的小動物木偶之後,敦爸爸就會回家嗎?」

芥川龍之介將收好的信放到女孩的手心,根據信件內容回應:「既然他這麼說,那就會回來的。」

「那我要收集到幾個小木偶,敦爸爸才會回來?」鏡花將信和剛寄來的動物木偶拿在手中,又問。

「在下不知道,但妳可以寫信問問他。」芥川龍之介起身,「走吧,該睡了。」

鏡花乖巧的下了椅子,走在養父身邊再問:「那禮拜六的時候可以寫信給敦爸爸嗎?」

「好。」

陪伴女孩入睡後,芥川龍之介來到書房,將這數個月以來收到的信都拿了出來。在夜色與昏黃燈光的陪伴下,他展開信紙,一封一封閱讀一遍又一遍,直至天邊泛起一層魚肚白,男人才慎重的收起信件,隨意地躺在榻榻米上,在破曉前獲得短短幾個小時的睡眠。

 

芥川龍之介寄往南洋的回信通常十分簡短,例行公事一般的交代鏡花的事、家裡的事,以及囑咐藥品的使用和身體的養護方式,對自己隻字不提。鏡花的回信則像是有許多說不完的話,一會兒分享學校的事、爺爺奶奶家的事,一會兒問爸爸什麼時候回家、下一次的小木偶是什麼動物,所有想說的話和想表達的情感都直白的可愛。

中島敦從日本寄來的信件裡感受到了季節的更迭,身在四季都是盛夏的南洋島國,即便異國風情與文化仍讓他感到新奇,也十分欣賞其中的獨特美感,但他還是想念故鄉的春櫻、夏風、秋葉與冬雪,想念那四季分明的北方島國。

珍重地將要帶給養女的最後一個動物木雕放進隨身的行李袋,中島敦最後在檢查了一次自己暫居一年的宿舍裡沒有遺漏的東西後,便轉身踏出房間,關上門,滿懷期待地抵達港口,搭上回航日本的軍艦。在船艦開動前,他深深吸了口帛琉潮濕溫暖的空氣,留下了最後一個在南國的記憶。

中島敦再次踏在堅實的土地上已經是幾個月後的事了。軍港裡來迎接歸國兵士的家屬並不多,當他提著行李走下船,順利入關後,才在外圍的等候區看見熟悉的車輛,以及站在車旁等待他的人。

芥川龍之介一看見他便快步迎了上來,青年還沒來的及將行李放下便已被對方抱了滿懷。中島敦眨了眨眼睛,紫金色的眼眸很快染上笑意。他鬆開手裡的行囊,雙手回擁難得如此直接表達情感的男人,輕聲說了句「我回來了。」

男人沒有應答,只是略略收緊手臂又抱了會才鬆開,主動提起較重的那個行李,另一隻手則牽著中島敦的手往坐駕走去。

「鏡花呢?」中島敦將行李放進後車廂,說道:「我以為她會想跟你一起過來的」。

「她要上學。」芥川龍之介搖搖頭:「我們可以一起去接她,再回森家。」

「森先生為你準備了家宴,今晚住那裡。」

「其實不用那麼大費周章的。」中島敦苦笑了下,「那我們先去接小鏡花吧,到學校的時候正好放學了。」

兩人上車後,芥川龍之介發動了車輛,卻不急著行駛到目的地。

「敦。」看著因呼喚而看向他的青年,黑髮男人伸手將人一覽,一個輕淺的吻落在對方唇上:「歡迎回來。」

男人滿意的看見對方久違的羞紅了臉,腳踏油門,朝著養女就讀的學校前進。

他們抵達時學校才剛剛放學。中島敦下車從後車廂的行李裡拿出送給女孩的最後一個動物木雕,便站在距離校門口不遠處等待鏡花走出學校。女孩揹著書包和同學一起走出學校、互相道別後,她往左右看了看,很快就看到已經一年未見的養父。

鏡花先是站在原地愣了會,才邁開步伐朝青年走去,一步、兩步,接著是迫不及待地奔跑,最終一下撲進養父的懷裡。

中島敦穩穩接住女孩,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我回來了,小鏡花。」

「歡迎回家!」鏡花抬起頭,眼睛有些紅:「可是我還沒收集到全部的小木偶,爸爸提早回來了嗎?」

「對啊,還帶了最後一個小木偶回來給妳喔!」中島敦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海龜木雕放到女孩的手心,「這樣小鏡花就收集到所有的小木偶囉!」

「謝謝爸爸。」

看著養女開心地把玩手裡的新木雕,中島敦將她抱了起來,一邊往車子走一邊說:「我們回家吧,今天要去森先生家吃飯。」

「好。」鏡花點點頭,「今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可以聽故事嗎?」

「可以啊,妳想聽什麼故事?」

父女倆說說笑笑的上了車,轎車一路開到橫濱,抵達森家時距離開宴還有一些時間。前來迎接的是老管家廣津柳浪,森鷗外在書房,尾崎紅葉則在廚房監督晚餐的菜餚,甚至還親手做了甜點。

中島敦放了行李以後便先到書房和森家主人打招呼,芥川龍之介則帶著鏡花做功課,他們再碰面的時候已經是晚餐時間了。

即便太宰治到中途才姍姍來遲加入,一頓晚餐倒也吃得和諧,早已退休的森鷗外和尾崎紅葉亦是一年比一年和藹可親,鏡花在的時候尤其如是。

當晚,中島敦陪著養女說睡前故事,說了好幾個帛琉的古老傳說後,小女孩才終於敵不住睡意沉沉睡去。他輕手輕腳的出了房門,回到自己房間時,他的伴侶已經在裡面等他了。

「怎麼過來了?」中島敦放低了聲音問道,畢竟他們只要回到森家,為了不透漏過多資訊,從不睡在同間房裡。

芥川龍之介沒說什麼,只是催他去洗漱後趕緊上床睡覺。但等他一躺上床,便被身邊的男人抱進懷裡。

「你也和鏡花一樣,需要一些床邊故事嗎?」青年抬頭看著難得撒嬌的戀人,調侃道。

「不用。」芥川龍之介望進那雙溫和的紫金眸,又道:「但不妨礙你向在下說些在帛琉的事。」

「我在信裡寫的不夠多嗎?」

「在下想聽你親口說。」

「唔,那就一天一件事吧?」中島敦在男人懷裡動了動,調整好一個舒服的姿勢後才再度開口:「我想想……我在帛琉的時候啊……」

 

 

回到日本後的日子,中島敦依然過得愜意。每天為愛女製作便當、送她與伴侶出門,接著便是打理家務,或是整理帛琉的風土資料、故事,或是閱讀各個古文明的歷史資料,或是執筆進行創作。

周末時,芥川龍之介可能因為醫院輪值的關係並不在家,中島敦和鏡花便在家裡做各種各樣的活動──有時他們一起做作業,中島敦會在一旁整理資料或是寫作陪著愛女完成功課;有時他們一起製作簡單的點心,餅乾、布丁或是小蛋糕,然後會特地做一份特別特別甜的留給另一位父親;有時候他們也會什麼都不做,就躺在榻榻米上聊著天、編著故事,等到傍晚再一起做一頓晚餐,等著辛苦上班的人回家一起享用。

若是芥川龍之介周末在家,他或許會加入父女倆的活動,或是會答應和他們一起到家附近的公園野餐與散步,或是一家人一起逛百貨公司、商店街,然後在西餐廳用餐。

等到鏡花入睡,因不同原因都有失眠困擾的兩位父親,有時會各自在自己的書房忙碌,有時會待在一起下一場將棋,有時芥川龍之介會閱讀對方的作品並給予建議,直至下半夜,兩人才會回到他們的睡房,不甚安穩的進入夢鄉。

即便如此,一家人的小日子仍舊過得平凡安穩,十足溫馨幸福。

 

夏季的時候,中島敦在伴侶的鼓勵與朋友的推薦下,將自己創作的兩篇故事發表在文學雜誌上。雜誌出刊後沒多久,他便接到了來自橫濱的電話──森鷗外肯定了他的寫作才能,詢問一些寫作計畫後又閒聊了好一會,已慢慢步入老年的森家當家才提起讓可愛的小孫女在橫濱過暑假的提議。

中島敦並沒有當下答應,只說這還是要得到鏡花的同意,但也許諾會在假期間帶愛女回橫濱小住一段時間,兩人便結束通話。但中島敦手裡的話筒還沒有放下多久,電話鈴聲便又響起,這次打來電話的是向來忙碌的太宰治。

兄弟倆人的通話並不長,太宰治除了恭喜他的文章刊登外,也難得與森鷗外一樣,問他要不要這個暑假就帶著小姪女在橫濱度過。

「太宰先生,是家裡出了什麼事了嗎?」中島敦透過話筒,將自己的疑惑問出口。

「嗯?森家好得很,敦君怎麼突然這麼問?」

電話另一頭一樣傳來疑問,中島敦才將森鷗外的邀約告知兄長,對方沉默了片刻,才發出邀請被人捷足先登的懊惱聲音,但也再度重申橫濱一切安好。

當晚,他與伴侶提到這件事,芥川龍之介只是將人抱在懷裡好一陣子,才低低開口:「她想過去便去,在下休假時再回去陪你們。」

中島敦輕輕嗯了聲,往伴侶懷裡蹭了蹭,

「那你得記得吃飯才行。」

兩人又斷斷續續地說了些瑣事才慢慢睡了。

後來,中島敦徵得鏡花同意,便一起回到森家過暑假。整個夏季中島敦不只得了空閒,也利用時間完成了另一部作品,幾經刪改,又數次問詢兩位兄長的意見,卻始終沒辦法下定決心將它投稿出去。

最後是太宰治趁著青年帶著愛女與尾崎紅葉一起外出時,擅自將幼弟的文稿交給織田作之助拿去發表,等到中島敦發現時,早已無從阻止,甚至還額外得到了作品被列為文學獎候選作品的喜訊,這讓向來容易感動落淚的青年紅了眼眶。

他們在入秋時與森家道別,回到了位於東京近郊的住處,日子便又回到以往的規律模樣。每天有愛女出門前細心替他繫上的絲巾,中島敦自入秋以來便幾乎沒有氣喘復發的跡象。當天氣越來越寒冷,每天的絲巾也換成了更保暖的圍巾,青年的氣喘像是無藥而癒一般銷聲匿跡,連一點輕微的咳嗽也沒有。

某個清朗冬日的早晨,中島敦依慣例讓鏡花替他圍上圍巾,他也順手整理了一下女孩的圍巾和帽子,才送他們倆出門。

他先是清洗了流理槽中的餐具又整理了飯廳,才走進芥川龍之介出門前替他開了暖氣,現在溫度正舒適溫暖的書房,一頭栽入資料的整理與閱讀當中。待他回過神來,早已過了中午。他草草吃過午餐,便又回到書房裡繼續與文獻資料為伍,卻是沒多久便感覺到了睡意。

中島敦闔上書,稍稍按摩了一下自己酸澀的眼睛,又喝了幾口熱茶想提一提精神,卻是徒勞無功。他索性放棄與睡意爭搶主導權,從櫥櫃裡拿出備用的毯子,解下圍巾便躺在榻榻米的一角,恍恍惚惚的進了夢鄉。

睡夢中,中島敦彷彿又回到了南方國度,照在身上的陽光熾烈,空氣帶著潮濕與熱度,吹來的風帶著海水的淡淡鹹味,與日本截然不同的氣溫總是讓他汗流浹背,鼻間的空氣也因為流汗而變得黏膩起來。

好想念日本的乾爽啊,中島敦想。

 

鏡花回到家時,玄關和走廊都沒有開燈。她一路往裡走,飯廳、臥室也沒有光亮,亦沒有人。她將書包放在客廳地上,一邊想著敦爸爸是不是出門了,一邊看似空無一人的家裡找著人。

最後,她發現中島敦的書房隔著紙門透出光線,鏡花小心得將拉門拉開一些,便看見父親躺臥在榻榻米上睡得正沉。

中島敦睡顏安詳,似乎正做著好夢。

敦爸爸好不容易睡得很好,絕對不能吵醒他才行。鏡花想。

女孩站在門外靜靜看了一會,便又小心得將拉門拉上,回到客廳後,乖乖拿出作業在矮桌上做功課,等待父親睡醒後,他們又能一起一邊做晚餐一邊等另一位父親回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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