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蒼谷

原本是一年前就要寫的，結果諸事繁雜就這樣拖到了現在。
第一次嘗試長篇連載，但是其實也不知道到底會寫多長，總之，希望今年結束以前可以連載完畢。

但是是不定期更新喔！

內容會提到日本和歌、和菓子之類的事情，如果我對和歌的理解有所偏差，請鞭小力一點(跪著遞上藤條)。

以上。

【一期三日】和三盆糖

01

　　一期一振一坐進轎車後座，便收起方才在席間一直掛著的笑容，向來挺直的背脊靠在皮質的椅背，臉上難掩疲憊。閉了閉眼睛，他暫時不想去想剛剛被迫參加的相親宴上的事情，實際上就連剛剛還坐在自己對面的女性，一期一振在兩個小時後的現在，對方的長相和名字也已經在他腦海裡成了模糊的殘影。輕輕呼出一口氣，一期一振將注意力轉移到車窗外，配合著車速變化、積雪未融的街景上。發呆了一會，回過神來，他正想伸手將收起的窗簾放下，卻在指尖碰到布料的時候，像是著魔了似的停下了動作。

　　一期一振目不轉睛的看著一個男人。男人看起來約莫不超過三十歲，也可能更加年輕。他的長相俊美，深藍色的短髮在陽光下有著淡淡光澤，同樣深色的眼睛目光柔和。被深草色和服以及肩上披著的青色外掛包裹的身材很勻稱，一手提著紙傘，另一手拿著一個用線與紙包綁好的小包裹，他的姿態優雅從容，與路上大多數正忙著採買與販售的行人和攤販大不相同，卻又巧妙的融合其中。轎車彎過轉角，那個男人則是走入一間招牌上畫著一個簡單紋章的房屋。直到確定看不到那個男人之後，一期一振才收回目光，將窗簾放下。

　　「查查那間有著類似新月形狀紋章的房子。」淡淡的，一期一振吩咐正將車子駛進洋房鐵製大門的司機。

　　「是。」司機應聲，車輛放緩了速度穿過布置別緻的花園，最後平穩的停在房屋大門的階梯前，很快的司機便下了車替他打開車門。

　　「別打擾到人。」一期一振又吩咐了句，才踏上潔白的石階梯。

　　連續飄了幾天的雪終於停了。

　　一期一振在整套精裁的黑色西裝外又套了一件淺棕色的風衣，手持一把黑傘站在關門的店家前，水藍色的短髮在陽光與白雪的呼應下更添了一股冰涼。

　　「哎呀，沒想到有人這麼早來呢！」

　　輕鬆的嗓音從一期一振身後傳來，他回頭便看見了那張美麗的臉孔帶著笑意。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回應，對方已經再度開口：「平常不太有人的，所以跑到對面去喝茶了，應該沒有等很久吧？」

　　一期一振搖搖頭，順著男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看到一塊用線條勾勒出的鶯鳥代替文字的招牌，以及門上掛著的鶯色門簾。

　　「進來吧，隨意就可以了。」暖氣從被男人拉開的木門裡頭撲面而來，他率先走入屋中，並不怎麼注意來訪的客人。

　　一期一振進屋之後，順手將門拉上，雨傘斜靠著門邊的牆壁後，才將身上的風衣脫下，掛在手上。店主人把客人留在滿是書架與書本的空間中，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一期一振站著等了一會，很快注意力就被整齊排列的書本上的手寫書名吸引了視線。

　　寫字者的力道拿捏得當，筆觸略帶隨興而至的感覺，字體飽滿，讓人感覺到一種從容不迫。不自覺的看過一本一本書脊上的字體，一期一振忍不住細細琢磨起來。

　　「泡茶的準備花了點時間，不介意的話，進來喝點熱茶再找書如何？」男人拉開通往內室的紙門，探出頭來對正站在書架前的一期一振說道。

　　「啊，麻煩您了。」一期一振點頭，快步走到門前將腳上的皮鞋脫下、擺好，走進內室，在男人對面的位置坐下。

　　深紅色的矮圓桌上，醬油仙貝被擺放在漆盤中，竹製的茶盤裡放著一只設計簡單的茶壺和兩個同款的茶杯。男人在一期一振坐下之後，才握著茶壺的握把，將淡綠色的茶湯注入杯中，冒著絲絲熱氣的杯子很快便被放到一期一振面前。

將茶杯捧起，一期一振聞到了清新的茶香，入口微苦、入喉回甘，很快的大半杯茶水喝下肚，身體暖和不少。

　　悄悄打量坐在面前的男人，一期一振才發現對方低垂著目光的眼睛裡，好似有一彎新月映在深藍色的湖面。不可思議，卻十分美麗。

　　男人放下茶杯，伸手拿了一塊仙貝之後，才緩緩開口：「再盯下去，也不會變出其他的點心喔！」

　　一期一振才打了個激靈，驚覺自己的失態：「抱歉。我……」

　　男人只是搖了搖頭要他別在意，逕自吃起手上的仙貝。一期一振看著只剩下半杯的茶水，思考著應該要怎麼攀談才好。

　　沒想到卻是三兩下將手上仙貝吃完的男人先開口：「在找什麼書嗎？」

　　「沒有。」一期一振搖搖頭，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只是上次偶然經過時，看見了招牌上類似家紋的圖樣，有些好奇，所以就來了。」

　　「哈哈，是嗎？」男人笑了笑，笑聲爽朗。

　　「是。」一期一振眨了眨眼睛：「剛才大略看了些書名，那些書名都是您自己寫的嗎？」

　　「為什麼這麼認為？」男人又拿起一片仙貝，不怎麼在意的問。

　　「怎麼說呢……」一期一振想了想，還是決定用最直白的方式回答：「因為和您給人的感覺很像？」

　　「嘛，年輕人講話真是……不夠深思熟慮？」男人笑了笑：「倒也沒猜錯就是了。」

　　見男人沒有主動開口的意思，一期一振在飲盡杯中的茶湯以後，才想起還未詢問對方名姓：「還沒詢問您如何稱呼？我是一期一振。」

　　「叫我三日月就可以了。」三日月再度替他將茶杯倒滿：「對外頭的書有興趣的話，不妨再看一看。若是想帶走，就隨意在外面的小桌上放點錢就是了。」

　　「怎麼了？」抬頭看見對方有些困窘的神色，三日月面露不解。

　　「那個……不瞞您說，您這裡的書似乎以古籍為大宗，而我對那些並不太了解……」一期一振看到三日月有些愣住的表情，突然覺得兩頰熱燙，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將話說完：「一直以來都是受西式教育的，對國內的古籍可說是一竅不通……所以，不知道能不能，呃，在您有空的時候和您討論？」

　　「哈哈，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三日月笑了笑：「那麼，作為交換，茶點交給你準備，如何？」

　　「這是當然！」一期一振毫不猶豫地點頭，剛剛的害臊已經一掃而空。

　　「哈哈哈，甚好、甚好。」三日月笑著拿起茶壺：「還要嗎？」

　　牆上的西洋掛鐘正好敲響了整點的鐘聲，小窗裡的布穀鳥也跳了出來，伴著鐘聲鳴叫。

　　「已經這個時間啦？」抬頭看了眼時鐘的指針，三日月很快便轉回視線，道：「要留下來吃午飯嗎？今天是茶泡飯喔！」

　　面對主人的邀請，一期一振雖然想答應留下共用午餐，但仍舊搖了搖頭：「不麻煩您了。下午還有工作，一會在外面看些書就會離開。請您不必顧慮我。感謝招待。」

　　看著比自己小了幾歲的客人對自己行禮，三日月也沒有強留的意思：「這樣啊，那好吧！」

　　等到一期一振退出房間，拉上拉門之後，三日月才收拾起桌面，轉入更裡面的廚房。

　　一期一振聽著三日月細微的腳步聲往更深處離開之後，他才把注意力放回書架之間。纖長的手指在一本一本書冊的書脊上滑過，視線在每一個力道飽滿的字上流轉，最後停在一本書冊上，手指猶豫地在上頭點了點，最終還是將書本拿下。他抱著書走出屋外的時候，雪又開始飄了。撐開黑色的傘，一期一振往街口走，逕自坐進一輛停在街邊的黑色轎車。

＊

　　再拜訪書鋪已經是好幾天之後的午後。

　　一期一振直到轎車停在街口時，依然不知道該準備什麼茶點才好。邊思考邊下了車，一期一振直到站在書鋪門前才終於注意到對街那間同樣沒有明顯招牌的茶鋪。略思考了一會，一期一振還是走到對面去，抬手撥開了掛在拉門前的鶯色門簾，將拉門拉開，一股似有若無的淡淡茶香混著一點甜香散在室內的空氣中。店內的擺設很簡單，沒有多餘的裝飾，座椅並不多，最顯眼的就是擺放著各式甜點的玻璃櫃，以及櫃台後方的各樣茶具以及茶葉罐了。

　　「歡迎。」溫潤如水的聲音傳來。

　　一期一振隨著聲音移動視線，看見一名身穿海松茶色和服、前額鶯色頭髮蓋住其中一隻眼睛，臉上掛著溫和微笑的男人正從準備間裡走出。

　　「需要什麼呢？」不疾不徐的走到櫃台後，男人看著眼前陌生的客人，遞上菓子名冊，金色的眼睛也染上一層溫暖的笑意。

　　一期一振在櫃台前站定，伸手翻動桌上不厚的書冊，看著滿眼的茶點名稱，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察覺到一期一振的困窘，男人再度開口：「要挑選什麼場合享用的點心？」

　　一期一振想了想，回答：「討論會。」

　　「人多嗎？」對方又問。

　　一期一振搖搖頭。

　　男人點點頭，彎身從玻璃櫃裡取出幾種不同口味的糰子串放在盤子上：「既然人不多，又對與會者喜好不太熟悉的話，糰子會是很好的選擇喔！」

　　男人指著盤子裡的三串糰子一一介紹：「草糰子、餡糰子以及烤糰子。當然，如果你需要一般的白糰子的話也有。」

　　一期一振看著盤子裡模樣各異的糰子串，很快便點點頭：「那麼，麻煩各包兩個吧！」

　　男人點點頭，隨即俐落的包裝起來。

　　很快便遞給一期一振一個印有特殊紋樣的紙袋：「祝聚會愉快。」

　　「謝謝。」將相應數目的金錢放在桌上，一期一振笑著提了紙袋便離開。

　　再度站在書舖門前，一期一振先摸了摸口袋裡的紙條，深呼吸了幾次之後才伸手將門拉開。

　　「歡迎。」屋裡的人正在整理書架，看見進來的人隨即露出微笑：「是你哪，一期君。」

　　「……打擾了。」有些意外對方所選擇的稱呼，一期一振點頭回應：「需要幫忙嗎？」

　　「不用，最後幾本了。」三日月將手上的書本依序放入架中，很快便將書架上最後剩餘的一點空間填滿：「好了。我們一樣到內室吧！」

　　三日月讓一期一振稍等一會，逕自轉進裡面的廚房張羅茶水餐具。鐵製的大水壺依然安放在暖爐上。捧著幾乎放滿托盤的用具出來，三日月看見桌上十分熟悉的包裝，笑容又更擴大了一些。

　　「真的依照約定準備了點心呢！」

　　當三日月一臉興奮的在桌邊坐下、開始拆開茶點包裝的時候，一期一振才發現對方並沒有拿茶葉。還思考著是不是應該開口提醒，對方已經將點心在桌上排開了。

　　「是糰子哪，那麼喝煎茶吧？」

　　一期一振愣了會才意識到三日月正在詢問他的意見，連忙點頭附和。接著就看著三日月輕輕哼著歌拿了茶葉過來，和第一次一樣，手法熟捻從容的沖泡茶湯。一杯淺碧色的煎茶還冒著些許熱氣被放到一期一振面前，三日月很快又從托盤裡取了一個長方形的盤子放置在一期一振的茶杯旁邊。

　　「請用。」三日月笑著說，很快又接上：「那我要開動了。」然後便拿了一串烤糰子就口。

　　看著三日月吃點心時的滿足模樣，一期一振不免有些愣神。眨了眨眼睛強迫自己停止盯著對方看的失禮行為，他在抿了口茶之後也拿起一串糰子吃。入口是蜜紅豆的香甜味道以及幾不可察的糯米香。

　　「不愧是鶯屋呢，糰子點心也這樣美味。」已經將一串糰子食用完畢，三日月由衷的稱讚點心店家的手藝。

　　「鶯屋？」一期一振吞下最後一口糯米糰子，將手裡的竹叉放下，面露疑惑。

　　「是呢。」三日月指了指被他放到地上去的紙袋：「那是鶯屋的標誌喔！鶯丸也是十分了解日本文化的人。」

　　看著坐在對面的人露出了疑問又不知該不該開口的表情，三日月笑了笑：「鶯丸是鶯屋的老闆。那麼，你今天帶了什麼疑問而來呢？」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邊吃邊聊。」說著，三日月便又拿起一串糰子。

　　一期一振點點頭，從口袋裡取出事先寫好的紙箋在桌上攤開。

　　『冬逝初春至／黃鶯出谷卻不囀／雖曰春既臨／至今未聞鶯啼春／誰人可知春已至？』

　　一期一振不明所以的看著讀完紙箋便輕笑不已的三日月，愣愣開口：「這不是講述春天的和歌？」

　　「是啊，的確說的是春天。」三日月還是笑著：「但是有點女人怨懟的味道呢！」修長潔白的手指在紙箋的最後一句話上點了點。

　　「雖然今年的春天的確是晚了，用這首也不算錯，不過啊……」三日月拿起茶杯喝了口，繼續道：「這最後一句呢，除了埋怨晚來的春季以外，也有埋怨受到君王冷落的意思哪！」

　　一期一振眨了眨眼睛，認真思考了一會卻仍不得其意：「為什麼與君王有關？」

　　「寬平御時後宮歌合時歌，點明了是後宮事呢！」三日月回應。

　　一期一振點頭表示理解，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一期君怎麼會想從和歌入手呢？」拿起最後一串糰子，三日月隨口問：「我還以為你會和大多數人一樣，先挑有名的小說看呢？」

　　「嗯……本來以為和歌比較短，會比較簡單，沒想到會暗藏玄機……」一期一振說著都覺得臉有些燙：「是我太小看這些作品了。」

　　三日月點點頭，將已經空了的竹籤放到自己的盤子裡，說：「那麼，我出個作業，如何？」

　　「作業？」

　　「是啊！」三日月點點頭，開口：「下次一期君來的時候，就和今天一樣，帶上寫了和歌的紙條來吧！」

　　一期一振沒有多想便點頭，正要開口應允卻被三日月打斷。

　　「還沒說完呢！紙條上的和歌，要符合你來的時候的季節，必須是純粹歌詠季節的和歌。」

　　「嗯，好的。」一期一振點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