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蒼谷

【芥敦】同妻

11   冷戰

如果勢必將另組家庭，我希望我們仍舊是兄弟。

芥川龍之介在中島敦家裡住了幾天，早晨吃完早餐便陪著他散步到學校，傍晚放學時再到學校去接他，兩人再一起去買晚餐的食材，生活過得自在，好似他們本就該這麼一起過日子。

芥川龍之介去接中島敦的時候，總會站在離校門有段距離的行道樹下看著他與學生們打鬧一會，等著對方與她們說了再見，再慢慢朝著自己走來。

某天傍晚，芥川龍之介因為一些事情耽擱，當他抵達學校的時候，學生早已揮別他們的教師踏上歸途，中島敦與一名將紅棕色長髮綁成辮子的外國女孩站在校門口聊天。沒一會中島敦便看見了站在行道樹下的身影，與女孩道別後小跑向他。

他看見那個女孩還站在原地，看著中島敦跑向自己的背影，表情有些驚訝和失落。芥川龍之介皺了皺眉，但在中島敦在自己面前停下時又恢復了本來的面無表情。

「我以為你今天不會過來呢？」中島敦說，與芥川龍之介肩並肩走。

「臨時有事所以晚了點。」芥川龍之介道：「你新收了學生？」

「嗯？啊，你說蒙哥瑪麗嗎？」中島敦搖了搖頭：「不是，她是來見習一學期的大學生，從美國來的，未來也會成為一名教師喔！」

芥川龍之介點點頭，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上打轉，轉而問起對方今天晚餐想吃什麼。

之後幾天，芥川龍之介總能在中島敦送學生放學時看到蒙哥瑪麗的身影，她總會在學生們都離開了之後再與年輕的教師多聊一會。他看著中島敦與對方聊得愉快，即便有時候他們聊得久了，也沒有上前催促。

後來，芥川龍之介確定在市區醫院取得醫師空缺，住在中島敦這裡並不方便，於是便搬回他們在學生時代居住的洋樓──現在已經成為芥川龍之介名下的房產。但他在休假的時候，便會開著車到中島敦這裡，平日時待在家裡等著對方下班再過去接他，若是假日就陪著中島敦出門或是待在家裡，兩人各自看書，或是聽著中島敦分享他寫的新故事。

一學期的時間過得很快，蒙哥瑪麗的見習迎來最後一天。學生們在中午午餐時間為她舉辦了小小的歡送會，放學時還拉著這名開朗的外國女孩聊天，被中島敦提醒時間晚了才依依不捨的和她道別。

當中島敦與蒙哥瑪麗並肩走出校舍，在校門口停下腳步時，芥川龍之介的車已經緩緩停在不遠處。

「這一個學期麻煩妳了。」中島敦道：「妳能過來真是幫了我大忙呢！」

「說成這樣，我看你挺能和學生打成一片啊？」蒙哥瑪麗將雙手交錯抱在胸前，俏皮的對他眨了眨眼：「當然，如果你說你需要幫忙，我會勉強留下來幫你的。」

中島敦笑了笑，說：「這樣的話，隨時歡迎妳過來。學生們都很喜歡妳。」

「我送你去車站吧？」他向女孩問道。

蒙哥瑪麗低著頭沒有回答，中島敦在夕陽下看不清對方的表情：「蒙哥瑪麗？」

女孩突然給了中島敦一個擁抱和一個落在對方臉頰上的親吻，雖然很快就放開，但是她還是紅了臉頰：「這是國外的禮儀！國外的禮儀！絕對不是我對你有什麼好感之類的！」

中島敦看著大聲解釋的蒙哥瑪麗，錯愕的表情很快便換成釋懷的笑容：「這樣啊……我知道了。那麼我送你去車站？」

「不、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了。」蒙哥瑪麗的臉仍舊紅的通透，她故作鎮定的擺擺手，準備離開：「再見。」

「再見，路上小心。」中島敦看著蒙哥瑪麗遠去的背影一會直到再看不見女孩的身影，才走向另一邊相反的道路回家。

芥川龍之介皺起眉，腦海裡都是剛才令他心動的男人被女孩擁抱、親吻臉頰之後，臉上的表情從錯愕變成微笑的表情。

他們確立關係已經數年，從少年到青年的這段時間，包含自己離開的那一陣子，中島敦都還在原本的地方等著自己，甚至主動保持聯繫，不讓兩人之間因為距離與時間而有所隔閡。這讓芥川龍之介完全遺忘他所喜愛的人不只對自己來說充滿魅力，同時也會吸引其他對他抱持著與自己同樣喜歡他的人。

他最終沒能耐住性子等中島敦上車。芥川龍之介幾乎像是逃離現場一般駕車回到住處，等車終於在住處前院停下後，他並沒有馬上下車，而是坐在車裡試圖平復自己的不快，以及悄然悶燒的憤怒。他看向放在副駕駛座上，他本來想要與對方一起享用的點心。最後，他面無表情的拿起點心盒下了車，一進門便將有些重量的紙盒砸在垃圾桶裡。

＊

兩人見面的時間隨著芥川龍之介的工作逐漸步上軌道而日益減少，中島敦在假期期間幾次到市區找他都撲了空，後來是自己借用了芥川龍之介家的廚房做了簡單的便當在中午時送到醫院去，兩人才有時間坐在一起吃飯。

兩人在餐廳裡的交流冷淡不少。中島敦盡量找著話題，從醫院的工作適不適應問到下次想在便當裡吃到的菜，幾乎把能問的問題都問過一輪，都還是沒得到對方比較積極的回饋。

最後中島敦也只好安靜下來吃飯，他想醫院的工作很忙碌，對方累了想稍微休息一下也沒關係。就在午休時間即將結束，兩人各自收拾著空的便當盒時，芥川龍之介開了口。

「你如果對女性有興趣，不妨直接說出來。」

聽到對方出乎意料的話語，中島敦難免因為意外而頓了幾秒才有所回應：「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芥川龍之介收好了餐具，推開椅子站起來準備離開，並不想多做解釋。

「等等，芥川，你怎麼會覺得我會對女性……」中島敦有些慌張的站了起來想拉住已經跨步離開的男人的手，但終究撲了空。

此時提醒午休時間已經結束的鈴聲響起。

「以後不要再跑到在下這裡。你應該待在學校教導那些女孩。」

聽出芥川龍之介在「教導」、「女孩」的字詞上加重了語氣，被對方誤會的委屈讓中島敦沒有再試圖追上去解釋。他看著男人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然後才默默的收拾起自己的餐具。

他暫時拒絕為了對方無謂的猜測與宣洩怒火的行為做出任何進一步解釋，以試圖修補關係。於是中島敦在剩餘的夏日假期中，將自己的全副身心投入教材的準備與寫作。

中島敦和芥川龍之介在夏季末尾的時候，各自接到了來自太宰治的通知，各自回到橫濱，卻意外的在老家大宅的門口相遇。兩人對彼此同時間抵達並未多做表示，互動冷淡的一前一後走進了家門，而在玄關迎接他們的是剛結束股東會議的太宰治。

「你們回來啦！」太宰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笑著朝他們走來：「我還以為你們會在晚餐前到呢？」

「太宰先生。」

兩人向兄長打了招呼，手邊的行李已經被僕人自發的送到他們曾經居住的臥室。

「嘛啊，既然剛好趕上了午茶時間，那麼就先休息一下吧？」太宰治提議：「中也這時候也是醒著的喔！」

太宰治沒有給兩個弟弟拒絕的機會，逕自吩咐僕人將下午茶的吃食準備好送進中原中也的臥室之後，就帶著他們上樓。

「中也先生還好嗎？」中島敦開口詢問，眼睛裡有著擔憂。

「嘛，好不好呢？」太宰治做出沉思的樣子，然後帶著微笑回頭對著幼弟說：「一會兒見到他的時候不就知道了嗎，敦君？」還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似是想要安撫他的不安情緒。

「嗯，說的也是。」中島敦點點頭，但擔憂的情緒並未有所消減。

一行人走進位於二樓右側的房間，一進門就看見中原中也試圖下床。

「小矮子，芥川君跟敦君來看你啦～不要一開始就丟人現眼嘛～」太宰治嘴裡挖苦，卻還是加快了腳步走到床邊。

「水沒了，我要去裝，什麼丟人現眼，死青花魚。」中原中也轉頭看到他們，也就坐在床沿，停下了要下床的動作，對著兩個弟弟打招呼：「你們剛到？」

「是。」芥川龍之介開口回答。

「看你們感情還是很好，也挺不錯的。」中原中也往四周看了看，沒有注意到兩個弟弟的表情似是有些僵硬，最後指了指自己房內的小小會客區，那是他回來養病以後，太宰治為了方便設置的：「我們在那裡坐著聊吧，不要都繞著床，怪彆扭的。」

「你下的了床的話，我沒意見。」太宰治說道。

「啊？我當然下的了床，我沒虛弱到那樣。」中原中也皺眉，接著的確如他自己所說，離開了床鋪，在床邊站定。

太宰治不發一語，只是不置可否的聳聳肩，看著對方走到房裡的沙發上坐下。中島敦自發地拿了空水壺出去裝水，等他拿著一壺水回到房間時，另外三人已經坐在會客區沙發上聊著天了。

「敦君，快過來，水隨便放著就好了，最好渴死這隻蛞蝓。」太宰治對著他喊道。

「你才小心不要喝個水就嗆死了，混帳太宰。」

還沒等中島敦坐下，兩名年紀稍長的男人便又開啟了另一場唇槍舌戰。中島敦還是拿著水壺和幾個空水杯走向自己的兄長們，在倒好四杯水後才在唯一一個沙發空位上坐下，身邊是已經與之冷戰好一段時間的芥川龍之介。

他看著眼前又吵吵鬧鬧似乎隨時準備站起來打架的兩位兄長，不由自主的出了聲：「中也先生這麼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還吵著架的兩人同時安靜下來，轉頭看向說話的幼弟。在氣氛變得尷尬以前，中原中也開口回應：「當然，我本來就沒那麼嚴重。」

「只是大姊瞎操心了而已。」

「嘛啊，說到大姊，我想起來有件事情要說來著……」太宰治裝模作樣的用手指敲了敲自己頭，一臉懊惱：「不過是什麼事呢～跟蛞蝓有關的話，真的不想記得啊～」

「啊？」中原中也對著太宰治露出今天不知道幾次的鄙視眼神：「我的事情你當然不用記得，你那沒多大的青花魚腦袋本來就記不了太多東西，這種小事我可不會跟你計較。」

兩人又開啟了一輪口舌之爭，中間夾雜著要兩個弟弟評評理的無謂嬉鬧，大半個下午就這樣吵吵鬧鬧的度過。

難得又再度齊聚一堂，一家人的晚餐吃得還算得上和諧。餐後，森鷗外將芥川龍之介喚進書房談話，中島敦被尾崎紅葉留下來聊天，中原中也則被太宰治拖著回去二樓的房間，聚會很快便散了。芥川龍之介當天晚上便回到東京，中島敦則留下來多住了幾天，直到開學前一周才離開橫濱。

回到東京的日子也並不真的忙碌，中島敦尚能有餘裕在準備開學之餘，持續寫作與研究，生活過得舒心愜意。暑假的最後一個周末，他在研究論述告一段落的午後，趁著戶外陽光稍稍減弱，替自己倒了杯清涼的麥茶，便坐在緣廊悠閒地望著圍欄外枝葉扶疏的大樹與偶有雲朵飄過的藍天。

「唔，等一下要去市區買些食材回來才行。買什麼好呢？」中島敦一邊望著天空，一邊盤算著一會的採購清單，夏季午後的熱度被手裡捧著的麥茶帶去了大半。

「順便買一些芥川喜歡吃的給他好了，轉交給管家婆婆，這樣就不會直接面對他了……」

喝下最後一口麥茶，中島敦起身收拾了杯子，又再次清點了家中缺少的食材，才換上了外出服，心情愉快的哼著歌，踏著輕快的步伐出門了。

中島敦挑選了一些新鮮蔬果和肉類，又買了一些好就食的麵包，準備送去芥川龍之介的住處，以免對方在醫院因為工作繁忙而忽略了飲食。

傍晚時歸家的人潮漸增，中島敦抱著滿滿一袋的日常用品與食材，打算踏著夕陽餘暉漫步到芥川龍之介在市區的住處。途經一戶讓牽牛花爬滿整面牆的人家時，他饒有興致的欣賞了一陣才又繼續邁開步伐。

相隔一個路口，中島敦看見了站在馬路另一端，也正等著通過另一側路口，無比熟悉的人。行人通行的燈亮起，他來不及上前與對方打聲招呼，就看著黑髮男人步履匆匆的踏過柏油路，推開了西餐廳的門，接著在窗邊的雙人雅座坐下，而餐桌的另一邊早已有一名年輕女性等候。

他看見了那名女性對著自己無比熟悉的男人露出羞澀的笑容，眼睛裡盛滿了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愛慕，同時他也看見了男人神色如常地與對方談話，卻同樣敏銳的發現男人的表情似是比往常面對其他人時要來的柔和。

接著，他想起來讓他們到現在仍賭氣地對彼此不聞不問的那場爭執，想起來尾崎紅葉曾向他提過已經幫他安排了一場相親，還問起自己需不需要……他才終於想起，在外人眼裡，他們兩個人，正是該開始準備步入婚姻的年紀的單身男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