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蒼谷

【芥敦】供養

*天狗芥川x白虎妖敦

奉祀白虎神的神社已然頃頹，只剩下正殿的小小一處面對著賽神箱，供神祇傾聽信眾祈願之處還尚且算得上完整。

白髮少年模樣的白虎神會在日出日落之時走出殿宇，站在眺望山下村落視野最好的地方，看著人類起居，直到日正當中，直到星月滿天。他多半時候都是獨自在這座日益損毀的神社裡，偶爾迎來迷路的小獸，並在每一個深夜時分，以虎爪隔擋前來作客卻不懂禮儀的大妖，然後第無數次拒絕對方墮妖的提議。

他日復一日的等著人再度爬上他這坐落在半山腰的神社來向他祈求狩獵順利，能夠獵到足以餵飽家人的獵物數量。但他的期待總是落空，只有一名曾是獵戶的老人會一個月一次，拄著拐杖，邁著那年邁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神社來，擺上供品、祈願，然後幫忙整理一下環境，將奉祀的食物留下來餵養野獸，在黃昏時分離開。

白虎神總是在老人前來的時候亦步亦趨的跟著，就怕年事已高的信徒跌倒受傷。而在老人離開時，他也會一路護送到鳥居，讓他平平安安回家。

又是每個月老人前來參拜的日子。那天，白虎神從天剛亮便站在往日遠望人類村落的地方，而直到夕陽西下，他都沒有等來那位虔誠的老翁。

一片靜謐中，白虎神嘆了口氣，耳邊傳來熟悉的振翅聲，他的髮被對方明顯收斂過力道但仍舊刮起大風的氣流吹得翻飛。

「那個老人不會再來了。」清冷的聲線在白虎神身後響起。

「嗯。」白髮少年點了點頭，沒有回頭看那位經常在深夜造訪神社的大妖。

「跟在下離開。」大妖道，灰色眼睛微微瞇起，對方身上縈繞的幾絲神氣讓他更是不悅：「你本來就去不了高天原。」

大妖等著本來沒有神籍，多年前陰錯陽差被人類奉祀，而隱隱有了資格的白虎應答自己，卻良久都無人再說話，他終究耐不住性子，低聲怒吼：「中島敦！」

「……我知道。」名喚中島敦的白髮少年抬頭開看著夜空的繁星點點，聲音哀傷而失落：「我知道。我只是……」

「你留下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人類不記得，就是不記得。」大妖朝著對方走近幾步：「走了。」

「芥川，再給我一點時間吧。」白髮少年頭上的虎耳動了動，仍舊沒有轉身。

天狗嘖了聲，什麼也沒說就振翅飛起，卻獨獨落下一根黑羽在白虎懷裡。

＊

妖怪的時間流逝總是緩慢的。

中島敦獨自一人在破敗的神社裡看了數不清的日出日落，收在懷裡的那根羽毛也總是在夜深人靜時，被他就著月光拿出來賞玩。天狗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雖然不乏有山林間的小動物們來作客，但待在靜謐的廢屋裡終究百般孤寂。他竟有些想他了。

那日他照常坐在參道盡頭，曾經立著一個小鳥居的基石上，仰望一碧如洗的藍天，等候著不知道會不會再度來訪的人類或是妖怪。近傍晚時，聽覺敏銳的白虎妖聽到了夾雜在風聲與樹葉沙沙聲裡的腳步聲以及重物點地的聲響。他靜靜聽了會，發現腳步聲直往神社而來，不免皺起眉頭。

隨著未知訪客與神社的距離越來越近，中島敦聽出了點地的重物是金屬製成的長杖法器，剛轉身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以免與對方起衝突，便聽到了對方說話的聲音。

「不必迴避，虎妖。」身穿袈裟，頭戴斗笠，手持法器的年邁僧侶緩步而來，法器點地的聲響沉悶：「老僧不過來向你問幾句話。」

中島敦自知逃不了了，便站在原地，警戒的盯著僧侶走到神社外緣，與自己隔著一段距離互相試探。

「你知道山下不久前鬧饑荒？」僧人問。

「知道。我偶爾會送去一些打獵而來的獵物給他們。」

「山下正飽受水災與瘟疫之苦，你有所耳聞？」

「是，但我無能為力。」白虎妖回答的真誠堅定。

「山裡最近經常有人失蹤，你可知緣由？」

「我不知道，也未曾聽聞有人在山裡失蹤。」

雙方沉默良久，僧人才又開口問道：「虎妖，為何霸佔神社？」

「我沒有，這是山下村莊的人蓋給我的。」

「是嗎。神社頹敗，起碼數十年無人問津，老僧向村人詢問，亦不知山上曾有神社供奉神靈。」僧侶用法器重重在地上敲了一下：「有人在山中失蹤，也可能是被神隱，或是有妖怪作祟。」

白虎妖皺起眉頭，沉聲為自己辯駁：「村人為我建造神社，已經是百年前的事情，他們向我祈求狩獵時的平安與收穫，我的最後一個信徒在數十年前過世，之後再沒有人來過。」

「我除了要送些野味給村民當糧食，或是到山中尋找適合給人類的野味時，我才會離開神社，其餘時間，我連你剛才走過的階梯都不曾踏足。」

「撒謊！」僧侶怒斥：「山下村莊從不以狩獵為生，莊稼年年收成便能自給自足，何須供奉你一個來路不明的妖異保佑狩獵平安？」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那群當初把我當成神的人類，他們既然蓋給我，又為什麼不能住！」白虎妖也被激起了怒氣：「他們來到這裡祈願，我也盡可能的讓他們的願望可以實現，一來一往誰也沒欠誰。」

僧侶往前踏了一步：「虎妖，可是有村人看見你殺了上山的村民，而你給他們的野肉亦造成疫病流行，你還有何話說？」

「我……！」

白虎妖想起自己身上本來縈繞的些許神氣早就在失去信徒的這數十年間散盡，他來不及繼續解釋，僧侶已經開始念誦經文，念誦聲以及法仗敲在地上的聲音，與法器上的金屬環相撞擊的聲響相合成驅魔除妖的沉重音樂。白虎妖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他亮出虎爪，眉頭皺的更緊的盯著眼前人類的一舉一動，嚴陣以待。

僧侶念誦的咒文化成雷電往白虎妖劈去，被他靈巧閃過，白虎妖一個箭步繞到人類後方準備將他打暈，卻沒料到連爪尖都沒有碰到對方的衣角，便必須為了閃避攻擊而後跳回防，胸口甚至被劃出一道從左肩橫過身體的傷口。

白虎妖的自癒能力向來驚人，他原以為人類的攻擊雖然施加了咒力，仍然可以依靠自癒力在最短時間內痊癒，但在幾回合的攻防戰之後，他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不只沒有止血，甚至還讓妖氣從傷處逸散，白虎妖立刻察覺對方的意圖，馬上改變了方針，企圖從僧侶手下逃脫。

人類降妖除魔的攻擊狠戾，黑夜中轟轟雷聲作響，很快就讓固執的不肯傷人、將重點放到如何逃走的白虎妖傷痕累累，頹敗的神社在一道道雷劈下夷為平地。白虎妖逼不得已，只好轉身逃進森林，僧侶執意追捕，很快形成拉鋸戰。

雷電一道一道劃破夜空，落在林間山頭，或許把樹劈成兩半，或許在泥土地上擊出一個洞，或許在草地上燒出一塊焦黑，抑或是在白虎妖身上留下傷口。山林裡高低起伏的地勢、濃密盎然的草木都未能絆住身手敏捷的老僧，白虎妖東逃西竄，身上傷痕累累，沾上草尖，或是滴在地上的血跡成了僧侶追擊的線索。

黑色的天狗搧著那雙羽毛堅硬如鋼鐵的大翅膀，停滯在距離戰場不遠的高空，看著道道驚雷劃破天空，偶爾還夾雜著憤怒的虎嘯。他看到了化為原型藉由山林地形躲躲藏藏，即使因為受傷偶有反抗，卻始終不願意給予僧侶致命一擊的白虎妖白色皮毛上血跡斑斑的狼狽樣子，似乎連空氣裡都混了一點血腥味。

大妖神色冷淡的觀賞這場人妖大戰，雖然更精確來說是一場毫不新奇的人類單方面追殺妖怪的戲碼，但他冷冽的視線自從捕捉到白虎妖的身影後便未曾移開，並且隨著戰場轉移而移動，一路觀看著一人一妖的衝突。

白虎妖踉蹌的奔出森林，摔在一處懸崖上，喘著粗氣奮力站起，卻因為妖力散失，再加上傷勢嚴重削弱體力，他幾乎只剩下發動一擊的氣力。僧人的體力也在持續了一段長時間的山中追擊戰中消耗不少，當他在白虎妖對面站定時，呼吸亦不見平穩。

兩方隔著一塊不大的草坪對峙，率先緩慢縮短距離的是手持法杖的年老僧侶。法杖上的銅環琅琅作響，白虎妖壓低了身體，隨時準備一躍而起，以最後一擊逃出生天。

大妖在上空關注整場戰鬥，在人類步步進逼時採取了行動。他朝著斷崖一搧翅膀，頓時狂風大作，第二次搧出的大風讓氣流相撞、糾纏，形成數個小龍捲風，將僧人與白虎妖捲離地面，並從高空拋下。天狗利用氣流拖住了變回原形、已經失去意識的白虎妖，確認被自己的羽毛插成蜂窩的老僧人重重摔落地面，已然斷氣後，才帶著白虎妖返回地面。

天狗查看了白虎的傷勢，皺著眉撥開血跡斑斑的獸毛，才看見有幾道幾乎深可見骨的傷口，有的傷勢可謂皮開肉綻，更不用提無法細數的小傷。而傷口還持續逸散著妖氣，讓白虎身上已經所剩無幾的妖力更加稀薄。

天狗在白虎的脖頸處摸到了一條皮繩，拉起皮繩一看，才看見自己的黑羽係在繩子的盡頭。他輕笑了聲，無奈地罵了仍不省人事的白虎一聲「蠢虎」，便著手利用自己的妖氣勉強替白虎身上的幾個大傷口止血，也盡可能阻止妖力散失。

白虎妖剛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是建築良好的天花板，感覺到的是全身僵硬疼痛與身下柔軟被褥的巨大差異，聞到的是榻榻米的香氣。當他還疑惑著自己是不是被救了的時候，紙門被拉開了。

「醒了？」天狗帶著一盆溫水和一條毛巾進房，便看見白虎眼神茫然的看著天花板。

「……芥川？」白虎妖轉頭看向在自己床邊坐下的天狗，仍想不清現狀：「我……痛！」

天狗未等白虎將問題問完，就伸手往對方的額頭彈了一記。

「你突然地做什麼！很痛啊！」

「比起你身上的傷，在下想這點痛並不算什麼。」無視白虎的抱怨，天狗將木盆中浸在水裡的毛巾拿起、擰乾，然後力道還算輕柔的替對方擦臉。

末了還順手捏了捏白虎頭上的虎耳。

「咦，虎耳怎麼……」白虎艱難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收不起來的虎耳，懊惱地皺起眉頭。

「收不起來是自然的。」天狗順勢拉過白虎的手，一邊用洗過的毛巾輕輕擦拭沒有被繃帶纏起來的部分，一邊解釋：「你現在的妖力不是你自己的，當然無法操作自如。」

「什麼意思？」白虎記得自己的妖力在逃亡中被人類術式慢慢瓦解，但現在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你現在的妖力絕大部分是在下的。」天狗面不改色地說道：「在下的那根羽毛也帶好，弄丟了的話，在下會將你拆吃入腹。」

「另外……」天狗壓低了身體，靠在白虎耳邊說道：「在下不介意你以身相許回報在下的救命之恩。」

「……芥川龍之介！你根本故意的吧！」

天狗留下尚未回過神來的白虎，端著水盆踏出房間，走出幾步後便聽見白虎大叫，他微微勾起嘴角，不必回頭去看，他都能想像白虎羞紅了整張臉的模樣。

─END─

寫在後面：

本來是想寫失去信徒供養的敦，在失去神籍之後，換成被芥川用自己的妖力供養的故事，不過寫的不是很流暢，也不知道有沒有表達清楚，只好在最後加上一段說明了　（笑倒